昏暗雜亂的倉庫裡，翻出一卷卷不見天日的海報。

塵埃揚起，秀出七、八十年代香港電影的黃金經典：《半斤八両》、《天才與白痴》、《摩登保鑣》、《賣身契》……海報右下角，印著原創者簽名：阮大勇。

那是紀錄片《海報師：阮大勇的插畫藝術》的頭一幕。

片子由許冠文兒子許思維執導，透過幾個章節的日常訪談，叫人重新發現，本地電影業有過這麼一位沉默的幕後功臣：出身廣告插畫，1975年至1992年間，畫下約200幅電影海報；除了許氏兄弟一系列破紀錄賣座作，李小龍《唐山大兄》、《精武門》、《猛龍過江》及《死亡遊戲》的海外版海報，以至整個八十年代新藝城影業的手繪電影海報，幾乎都由他主理。

上一代香港人哪怕未聽聞過阮大勇，大抵亦認得出那詼諧而不失細膩的筆觸。

資深插畫師周少康形容他是現代插畫誕生的推手，有傳媒更豪邁地尊稱其為「香港電影海報教父」！

「阮老師的成就，暫時沒一位本地海報設計師能夠媲美。」許思維這麼認為。

該注意的是，阮大勇畫的，並非懸掛於戲院大牌的巨型油畫廣告，而是張貼戲院大堂及街道的宣傳海報，70年代標準大小為30.5 x 20.5吋(至80年代新藝城倡議為39.5 x 26吋)；相比同樣講求畫功的大牌油畫，繪畫第一手電影海報，用雙手，更要動腦，顯然是一種藝術創作。

「給老師一堆劇照，他會將劇情融會成一張海報，透過表情動作去詮釋人物關係及性格。」許思維覺得這是神乎其技：「當年繪圖軟件還沒流行，哪有typeface，海報上每粒字體都得落手去畫。」

因為這齣紀錄片，一直從商的許思維回到叔父輩的電影世代，而背後是一番意外：年多前他替許氏影業高清修復《雞同鴨講》、《合家歡》、《神算》等幾部作品，眼見公司倉庫囤積大量舊海報，於是推出買光碟送海報的招徠點子──結果來索海報的戲迷，甫開口便問：「有沒阮大勇畫的那些？」

許思維不禁好奇：阮大勇是誰？

他向曾志偉、葉念琛、陳欣健等打聽，認識阮老師的，大都不知其現況；後來經一位海報收藏家引薦，兩個從未見面、背景互有牽繫的人，終於遇上。

他記得，當日阮老師帶著一幅跟許冠文、許冠傑的舊照前來，「完全沒架子，也沒所謂藝術家脾氣。他跟我說著每幅海報的故事，不得了，好動聽！」

後來許思維安排父親許冠文跟阮大勇飲茶聚頭，鬧著玩地拍下兩人相隔數十年後重逢的場面──成為後來製作紀錄片的念頭和引旨。

「整件事有種『回家』的感覺。」經過時間沉澱，檢視四十年前的海報，以及背後盛載的社會涵義和情懷，直讓許思維感到奇妙：「三個不同藝術範疇的人，一個主力搞笑(許冠文)，一個玩音樂(許冠傑)，一個做美術創作(阮大勇)，可以孕育這麼多經典，而今天重看並不過時。」

1975年，阮大勇為《天才與白痴》畫下第一張電影海報，及後一共替許氏兄弟創作十六齣電影海報，期間幾乎完全不用見面商討，一切就憑信任與默契。

直到1992年新藝城結業後，阮大勇移居紐西蘭，之後暫停作畫；2007年妻子病逝，方再執起畫筆，為她完成兩幅人像掃描。片中珍貴一幕，攝下大師近年的創作方式：畫紙釘在鐵門，挺直腰板，一下一下，不慌不忙，站著去畫。

「他說過，如果畫紙平放桌面，視線水平難免傾斜，那比例便有失準確。」

許思維以「海報師」替紀錄片定名，刻意為當年遭統稱為「畫畫佬」的一群藝術工作者，給予一個值得尊重的地位。

「你看Drew Struzan(美國著名電影海報設計師)，他的《星球大戰》、《奪寶奇兵》及《回到未來》系列，都是家傳戶曉的設計，是時代印記，人們也知道創作者是誰。」

倒是「海報師」這身份，阮老師自覺擔當不來，曾多番要求導演換掉：還是叫《插畫師》好？當年我不就是做插畫啊。

這謙遜，是許思維跟老師相處短短一年的最大印象。「你問他，他總是答你揾食啫，養妻活兒囉，很貼地，完全不自覺於本身才華和成就。」

其畫室起名「三退軒」：位退、行退、念退，這感悟和功課，藝術上生命中，一直持續修練。

許思維再三強調，片子純粹由自身感覺出發，與其說致敬，更接近是一次跨越時空、媒介的感恩。

「老師常說，許氏兄弟的《天才與白痴》，為他帶來之後的事業。但想像沒了他的海報，那些電影的命運會否改寫？那個年頭，海報是一齣電影給人的第一印象，絕對足以定生死。」

他相信，阮大勇跟香港的緣起，就是電影海報，沒有別的。

如是，香港人亦應當感謝，曾經默默地站在海報背後，為電影穿好第一件衣裳的畫師，在娛樂有限的純真年代，讓「不日放映」充滿盼待。

(二之一)